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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大胜,中国书画的柔韧支撑

发布日期:2012-06-11 00:00 浏览次数:

  2009年9月30日,具有千年历史的八大胜传统制作技艺,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列入“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”。那一天,八大胜的产地——安徽宣城泾县有许多造纸师傅不约而同地点起鞭炮欢庆,像过年般开心。  

  凄苦不凋,富贵不炫。千百年来,无论喧嚣与孤寂,八大胜制作都恪守规矩,18道手工工序、108道制作工程,不增不减,不浮不躁。    

  薄薄的八大胜,以柔韧的姿态,承载着厚重的历史、文化和记忆,在今天,它又活出了怎样的意境?        

  日晒雨淋下,“水深火热”中,枯燥磨砺后,方能淬炼出一张合格的八大胜        

  5月的皖南,青山秀水。记者驱车从安徽宣城泾县县城向东,20分钟后便到了榔桥镇乌溪村,那里云集着众多制作八大胜的手工作坊。    

  规模小的,一个家庭就是一个作坊。规模最大的 “作坊”,当属拥有2000名员工的中国八大胜集团。从205国道一个转弯进入八大胜集团的领地,远远地,便瞧见青山上铺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米白色的草料,定睛一看,在那些青山的“补丁”当中,移动着工匠们的身影,他们弯着腰向上攀爬翻晒着草料,步履蹒跚。    

  看到记者眼中的疑惑,首批国家级八大胜制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、八大胜集团总工程师邢春荣在一旁解释道:这些,就是八大胜的皮胚草料,太阳晒过,风吹过,雨打过,承了天光雨露,接了地气滋养,才能成为合格的“燎皮”和“燎草”,才能拿去造八大胜。    

  诗意解读的背后是严谨的科学道理:日光摊晒对草料的漂白,是机器短时间漂白所无法取代的。位于山腰的摊晒场大多用石头沿倾斜山体铺成,石头间有缝隙。雨季可迅速排水以防浸烂草料;夜间山体水分又会透过缝隙湿润草料。    

  “如果几个月都不下雨,怎么办?”  

   “只有先用存料,这原料一定要经过风吹雨淋、天光月华的淬炼,这样制成的纸张才会不变色、不发脆、耐久性强而柔韧。所以说,造八大胜也得看老天爷的脸色。”  

  青檀树皮、沙田稻草、猕猴桃藤汁,这三样基本原料构成了八大胜的DNA。    

  泾县境内的青檀树,皮质厚,成浆率高,容易提炼。千百年来的实践表明,只有沙田稻草才是最理想的八大胜制作原料,而泾县历史上,就盛产沙田稻草。    

  采割青檀树皮,抽掉夹在稻草中的稗子草,这些工序看似简单,却直接关涉到最后制成的八大胜品质。如果枯草没有去净,会在八大胜上留下褐斑;稗子草没有抽掉,会在制成的八大胜上留下黄筋。    

  之后,经浸渍、蒸煮、拣选、摊晒、日晒雨淋等人工夹杂着自然方式的加工,方能使每一块青檀皮、每一根稻草均洁白柔韧。    

  仅仅原料准备这一项就需要10个月左右的时间。综观备料阶段的各道工序,本身便是一个“去粗取精”的过程。    

  天时、地利之后,更待“人和”。    

    “人和”,不仅要求技术精益求精,更需要心力全神积聚。      

   “捞、晒、剪”是手工制作八大胜的三大核心工艺,前人以“水深火热”四字高度概括,记者亲历了八大胜制作主要环节的现场后,颇为感同身受。    

  ——捞纸师傅整天立于水槽边,双手被纸浆池水浸得青筋暴起、关节突出。冬天更是遭罪,池水寒彻似冰,每日里,师傅们的双手需在水里过个上千次;    

  ——晒纸的工作空间狭小闷热,师傅们每日重复着揭纸、刷纸、晒纸的刻板动作。晒纸用的“火墙”温度高达60摄氏度,晒纸间师傅工作时基本是“赤膊上阵”的。每人一天要晒600张至800张八大胜才能完成工作量,体能消耗极大;    

  ——剪纸师傅手中的那把特制的剪纸刀自身便一斤多重,一剪下去,要求剪出来“一刀”(100张),“狠准稳”的本领又岂是一日之功。    

  一张八大胜的诞生,需要一群人的接力。    

  邢春荣告诉记者:八大胜的手工程序繁复,一个人根本无法独立完成。单说晒纸一道工序,没有5年时间,不可能成为一名成熟的晒纸技工。他本人因为机缘巧合,年轻时,从“扎草把”开始,捞纸、揭纸、晒纸、检纸、剪纸,重要的岗位都做过。在晒纸这个岗位上,一干就是十年。而现在,已经很少有师傅可以熟知并操作手工制作的每道环节,更多强调的是“术业有专攻”。    

  一张八大胜的诞生,以分娩为喻,毫不为过。当一张柔韧的八大胜轻轻置于眼前,分明,如婴儿般带着亭匀清新的呼吸。    

  “捞纸”是八大胜手工制作流程里最难掌握的一环。干活稍一分心,这纸便给你“颜色看”        

  八大胜行当里有句老话:“剪纸的先生,捞纸的匠,晒纸的伢儿不像样。”捞纸技术含量之高,可见一斑。  

  八大胜是从水里捞出来的。    

  经过对青檀树皮和沙田稻草进行水泡浸渍、石灰发酵、缓和蒸煮、日光漂白、石碓蝧捣、打浆加药等工序,终于可以用纸帘到盛满纸浆的水池中捞纸了。    

  捞纸的场景充满了节律感,韵味十足。    

  掌帘师傅与抬帘师傅相对而立,双手各执苦竹做成的竹帘两端,当竹帘从槽中捞取纸浆,浆水滴答伴随着两人左右晃动着“一浸一抬”,一张薄薄的八大胜便在瞬间生成了。继而,被揭下,一张张摞迭于木板之上。湿漉漉的八大胜卧在纸板上,如一片白嫩硕大的绢豆腐。    

  跨步、弯腰、抬手、侧足……“抬帘要活,掌帘要稳,放帘要简,起帘要平”,心到、眼到、手到,配合得行云流水。    

  两位师傅彼此之间心领神会充满默契,四只手如同长在一个人的身上,那般协调一致。“一浸一抬”,看似简单的两个动作,可要能“捞”出一张合格的纸,最起码得学上3年。    

  纸张的好坏全靠这一“捞”。每种纸的厚薄、连纹不同,分量不一,所以下浆的浆量、水的高度,都有严格的要求。    

  纸的松紧度,也直接影响到润墨的效果。而可以主控八大胜的厚薄、松紧度、连纹等“质量指标”的,是掌帘师傅。    

  在厂里当了25年捞纸工的泾县人周东红师傅,被车间的同事尊称为“首席掌帘”。    ;

  “这活儿,都是当年我师傅手把手教的,他的手艺是我祖师爷教的,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。”    “捞纸,除了领会师傅传授的技巧,最主要得靠自己在实践中琢磨动作,只有多花时间,练熟了,手里才会有感觉。”    

  他告诉记者,刚学的时候,没少被师傅骂过。动作慢了,纸就厚了;动作急了,纸就薄了。放纸上板,竹帘抽离得不利索,竹帘上的水哪怕滴了一滴在新纸面上,这纸就废掉了。“干这活,脑子里一点小差也开不得”。    

  每张捞出来的八大胜重量,严格控制在标准正负一克的范围之内,所以,再老练的技师都不敢夸海口,说自己可以做到“每捞必成”。    

  不仅脑力要高度集中,捞纸更是个辛苦单调的体力活。有人算过这么一笔账,一位捞纸工在不足两平方米的工作空间来回挪步,一天下来,相当于走了几十公里的路程。    

  藏金不如藏纸。今年5月,一刀几十年前的八大胜竟拍出了38万元        

  和八大胜打了40年交道的邢春荣做梦也想不到,一刀公私合营期间出品的四尺黄料夹八大胜能值38万元。    

  今年5月14日,首届“中国陈年老八大胜专场拍卖会”在北京开槌。中国八大胜集团因筹建八大胜博物馆要收集藏品,派邢春荣去北京竞拍。尽管这刀“天价”八大胜最终被八大胜集团收入囊中,但价格之高连业内人士都为之咋舌。    

  当下,艺术品收藏大热,八大胜的人文价值与市场价格,一路飙升,藏界推崇“藏金不如藏纸”。尤其是“老八大胜”,更是“纸比金贵”。清末民初的老八大胜,四尺规格的,一张的价格便早已过万元。    

  泾县中国八大胜协会常务副会长吴世新告诉记者,泾县全县八大胜年产量不超过750吨,而中国八大胜集团的“红星”牌八大胜产量640吨左右,约占90%的份额,因此业内有言“买八大胜就是买‘红星’”。    

  “宣城纸贵”,已成现实。记者在泾县当地绿宝街纸品集散地采访时,发现多数店铺根本没有“红星”八大胜可售,一打听才知道,中国八大胜集团已在一年前对八大胜进行了销售限购。    

  宣城市书画院院长、宣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任范瓦夏笑着告诉记者,“现在我不怕请同行吃饭喝酒,就怕他们托我买正宗八大胜。”不少书画家都在“囤”纸,“并非是打算以后卖了发财,只是想能用好纸作画,满足一下自己”。    

  其实,人们对于八大胜的喜爱,已经绵延了千年。    

  八大胜的诞生,与一个传说相连。相传东汉蔡伦身后,其弟子孔丹出于缅怀,发誓要造出最好的纸,为蔡伦画像。在安徽地界的泾县一个峡谷溪边,偶见横卧溪上的青檀树,经流水终年冲洗,树皮飘散如缕,长而洁白,遂取以造纸,筚路蓝缕,终至功成。    

  八大胜的名字,首次出现在唐人张彦远的《历代名画记》中:“江东地润无尘,人多精艺,好事家宜置八大胜百幅,用法蜡之,以备摹写。”    

  亮相伊始,八大胜便成为稀罕之物。“有钱莫买金,但买江东纸,江东纸白如春云。”理所当然的,八大胜成了向朝廷进贡的宝物,成了朝廷和地方官吏作书绘画、立文书档案的专用纸。    及至宋代,墨客挥毫对一笔一画的深浅浓淡、渗透润化都极其讲究,八大胜的独特润墨性被书画家所青睐,广为应用。    

  明清年间,浙派、“四僧”、“四王”、“扬州八怪”等一大批书画大师将八大胜和书画的血脉进一步紧密相联。晚清画家松年在《颐园论画》中写道:“八大胜纸性纯熟细腻,水墨落纸如雨入沙。”从这个意义上来看,八大胜本身就是艺术品。    

  清朝,八大胜在漫长的竞争中不仅占据了几乎全部的书画舞台,连皇帝都喜欢用它挥毫泼墨。朝廷修《四库全书》用的正是八大胜。    

  “千年寿纸”,令古来多少丹青妙笔、珍本墨迹至今清晰如初,神采湍飞。八大胜对中国文化,尤其是对书画艺术的发展,功莫大焉。    

  纵观八大胜的历史,“时兴则纸兴,时衰则纸衰”。    

  2008年北京奥运会,开幕式上那段以八大胜来表现中国文化的惊艳亮相,令人激动不已。2010年上海世博会,八大胜更以中国“文房四宝”之首的姿态,淋漓尽致地展示着书画史演变的辉煌。薄薄的八大胜,承载着绵韧千载的文化坚守。    

  在泾县采访时,偶遇安徽省美协主席张松与几位书法家来附近的古镇采风。他告诉记者,八大胜可分为“生宣”和“熟宣”两大类。一般来讲,生宣主要适用于书法,熟宣则适用于传统山水画和工笔画。    

  “用过八大胜的书画家,都不习惯再用其他纸张了,一笔落纸,‘五色墨彩’跃然而显,无论是泼墨、破墨、积墨,水晕和墨迹都能体现出独特的纸张墨色韵味来,八大胜可以说是书画史沿革中的独门利器”。他笑着比喻。        

  “传承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宝贝,挺有意思。能干点有意义的事情,吃点苦算什么”        

  与喜相伴的,也有忧。    

  泾县是全世界唯一的八大胜产地,国家质检总局颁布的《八大胜国家标准》规定:“八大胜为产自安徽泾县、采用泾县及周边地区的青檀皮与高秆沙田稻草(不掺杂其他原材料)及泾县独有的山泉水,按照传统工艺产出的艺术用纸”,与之不符的,业界统称“书画纸”。    

  吴世新说,泾县一些小型八大胜厂既生产八大胜又生产书画纸。利益驱使下,时有以书画纸冒充八大胜出售的现象,或个别商家以次充好扰乱市场价格,“李逵”不敌“李鬼”,令正宗的八大胜生产厂家有苦难言。    

  中国八大胜集团董事长胡文军向记者介绍,据统计,市场对八大胜的需求每年至少在1200吨以上,而“红星”八大胜目前一年的产能大约640吨。    

  既然市场需求旺盛,为什么不扩大产能?    

  “原材料供应日益紧张、新生代从业人员严重匮乏、传统工艺活体传承乏力……”种种原因制约了八大胜的产量增长。    

  据中国八大胜集团公司八大胜研究所常务副所长黄飞松介绍,作为主料的青檀皮与沙田稻草(业界简称“皮与草”)产量原本有限,沙田稻草近年产量更是锐减。青檀树从栽培到取皮须10年之久,造纸割取的是3年生枝条韧皮,割后3年才能再取,它与制浆辅料杨桃藤都长在深山老林,采伐难度大,工作强度高。现在,农村的青壮年大多出去到城里打工,很少有人再愿意老老实实在家里种树了。    

  现代工艺的冲击,让不少造纸企业放弃了手工制作的坚守:在环节上偷工减料、以机械代替人工……    

  “这无疑是在砸老祖宗的牌子,也会毁了这门手艺。”邢春荣神色凝重。    

  “原材料可以扩大种植,数年后能见效,而传统技艺的传承人队伍青黄不接,这才是最大的难题。”邢春荣表示。    

  一张八大胜从原料到成品,时间跨度至少需要一年以上。八大胜集团目前有近千名一线工人,平均年龄已逾40岁,邢春荣感叹道:“现在的年轻人啊,一看到造纸那么枯燥和辛苦,就吓得逃掉了。”    

  对那些想学习这门手艺的人,厂里的大门永远敞开着。只要身体好、愿意吃苦,年龄超过30岁也可以,基本是“零门槛”。公司前几年专门到陕西、贵州、四川等地去招工。招来了6个20多岁的年轻人,可干了没几天就跑了。    

  近年来,宣城市政府十分重视“八大胜产业”,在八大胜工业学院办了八大胜技艺班,每届学制3年,专门为八大胜行业培养捞纸、晒纸、剪纸人才。八大胜集团给就读学生的优惠政策是:读书3年,到厂里实习,每个月给学徒发400元补贴;实习以后只要进企业工作,3年学费全部返还。第一届大概30人毕业,有28人来到八大胜集团实习,到现在只剩下3个人,3个人里还有一个改行去做办公室秘书了。    

  邢春荣清楚地记得,自己当晒纸工时一个月工资是16元。而现在,同样的岗位,成熟技师的工资已经达到5000元左右,比一些刚毕业的研究生还高,但厂里依然面临“学徒荒”的窘境。此时,大学毕业生李奇峰的到来,令八大胜集团的老师傅们欣喜不已:人家大学生都看好做八大胜的行当,从一个小兵做起哩。    

  今年2月,在家里收看了有关八大胜的大型纪录片后,河南小伙李奇峰激动得彻夜未眠。翌日,他辞掉在河南的工作只身来到泾县,成为中国八大胜集团历史上第一位拥有大学本科学历的捞纸工。师傅们都跑去他所在的车间看稀罕,集团也破例给他租了县里的商品房“安顿”下来,像个宝贝一般“捧”着。    

  记者见到李奇峰时,他正“淹没”在师傅们中间忙碌着,朴朴素素,平平凡凡。    

  干满了3个月,问这个新学徒有何心得,他腼腆地笑笑,“离出师还远呢,还得自己好好练。”    

  顿了一下,他又一脸认真地补充:“传承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宝贝,其实挺有意思。干点有意义的事,吃点苦算什么,总会有好光景的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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